《我的完美日常》 德国导演的完美日本日常、日本人物、日本文化，成就完美的日本电影

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表扬好莱坞以外的各国优秀电影，入围今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电影当然是各国佳作，英国推出了英国导演执导的《梦想集中营》、西班牙推出了两次哥雅奖得主胡安安东尼奥巴亚纳执导的《绝地盟约》。从这个角度，日本的《我的完美日常》有点怪，因为它是德国导演文温德斯的作品。有趣的是，非日本人执导的《我的完美日常》，却可能是影史最能体现日本生活、人物、文化里最美丽一面的电影。

平山先生起床了，他刷牙、抹脸、穿上工作服、买杯罐装咖啡、开车到东京各地公厕清扫。这位老资格的清扫工，每日生活都在工作、饮食、养盆栽、泡澡堂这几件小事间轮转。平山的生活偶有惊奇、偶有失望、偶有欢笑、偶有撕开旧日悲伤的时刻。摇曳的树影、照片与老歌陪伴着他，他的一成不变生活却处处散发着悠长的韵味。

我们单单从戏剧结构来看《我的完美日常》，它真的就是日常：第一天平山起床、工作、吃午饭、工作、吃晚饭、睡前看书；第二天平山起床、工作、吃午饭、工作、吃晚饭、睡前看书。这部电影在两小时的片长里，不断地重复着主角固定的生活模式，顶多其中穿插了几个小事件，但这些生活意外亦没有破坏平山的日常。理论上，这样的电影应当令人感到枯燥无趣，连主演的役所广司都几乎是默剧表演，没有太多台词。但重复又沉默的《我的完美日常》，却有魅力能让人目不转睛。

这是一部不能更日本的日本电影，它完美地内化日本风格，甚至你可以说，温德斯在这个让观众陪着平山度过每一天的重复模式里，也服膺了日本文化的注重细节习性。许多细节隐藏着线索，让你在这重复的每一天里，不经意地发现其中的蹊跷，一方面让观众在无言生活里更加理解平山是什麽样的人，另一方面也让观众更加贴近平山，进而建立出一种沉默的亲密感。而当你在这种过程中渐渐与平山共感，你才会在电影结局理解平山的情绪爆发。

举个例子，电影开场是清晨破晓时刻，我们听到路上有人正在洒扫街道，竹扫把的声音唤醒了平山，他起床开始工作的一天；但後来有特别几天，他不是被这种洒扫音叫醒的，这些日子他起床并未准备工作，反倒是准备洗衣、到相馆冲洗照片或到小酒吧吃饭。电影没有明确交待这两种不同生活的意义，但观众很清楚，这是平山的周间生活与周末生活。而温德斯用扫地音做出了区隔，当电影里平山又迎接新的一天，我们可以用街上有无声音，轻易地分辨出平山今天是不是要工作。

平山的生活没啥大不了，他的一丝不苟也称不上是强迫症奇观，他每天的生活模式 (daily routine) 约要做八九件事，但在一般如此重复一个角色生活模式的电影里，多半要强调制式生活如何消磨一个人的生命与性格──例如马丁史柯西斯的《下班後》(After Hours) 结局，经历疯狂一夜的上班族，隔日清晨还是被送回公司继续上班。但是在《我的完美日常》却不是这样，每天喝咖啡、每天上班时听老歌、每天中午配着神社大树吃午餐，这些重复里看不到平山的无感与疏离，相反的，从他每天出门时总会仰头望天微笑可以看得出来，他甚至对这种重复生活表示感谢。

日本传统文化的美感根柢，是「欣赏缩小的世界」。与欧美大陆型文化崇拜巨观浩大的美景不同，日本有盆栽文化、庭园文化、甚至是便当文化，这些纯属日本的美感，都是试图将一个巨大的世界，缩小到一个精致且充满细节的规模。《我的完美日常》展现了这种美感根柢，平山住在一个虽然有两层楼、但绝对不算宽敞的老屋里，他的生活器具各安其份地摆设在固定位置，他的清扫工具也同样整齐地塞进他的小车里，这些设计都能看出缩小世界的元素，这就是所谓的日本味。

日本美感尽管形式上精致，但它的本质追求的却是「侘寂」，是结合大自然元素以呈现一种质朴、安静、寂寥的氛围。平山的用品、衣着、穿搭色系、甚至是踩着总是发出吱呀声的老旧木头地板，看不到日本高度资本社会的一面。这些看起来有点旧、有明确生活使用痕迹、而平山继续使用的物品，它们值得信赖、它们陪伴着孤独的平山、它们无不散发着侘寂的气味，它们也呈现了侘寂平山人生的一种面向。

《我的完美日常》的日本，不是《VIVANT》或《忍者之家》里那个刻意宣扬高度现代化的日本，它是更深层的日本，那是一个崇敬侘寂之美的古老国家。平山被安排成沈默寡言（观众甚至得在电影将近 1/4 的段落才会听到他讲话）不是没有原因，因为他尽管住在人来人往的国际大都会东京，他的生活却并不繁忙，甚至可以说是安静的。

茶道自中国唐朝传入日本的当时，喝茶是一种热闹的活动。贵族会举办盛大的茶会，这是当时最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，大家都要盛装打扮并带着精美礼物出席。市井间也常见所谓的「闘茶」，也就是现在所谓的「盲测」，大家来喝茶然後猜出这杯茶的产地，围观观众甚至会开赌盘下注。但在室町时代之後，茶道彻底转变，变成了主人与客人之间精神上的交流，这变成了我们熟知的日本茶道。

喝茶过程中不再有聊八卦说是非，主人依循着礼仪泡一杯茶、以特定的手势端上这杯他精心炮制的茶，而客人也必须依循礼节接下这杯茶，并且做出适当的回应，这一切流程大多时刻是寂静的，宾客之间的交流不透过言语，而是透过流程里的细节，双方都必须专心凝神地观察对方的动作，其中可能透露着彼此想要传达的情绪。这听起来有点疏离，但是，比起可能言不由心的话语，这种寂静却可能更能传达彼此的真意。

平山下班後先到澡堂洗澡，他与其他常客之间没有对话，一个点头与一个微笑就足够；平山下班後到家附近的浅草地下街吃饭，也不用开口，只要点头与微笑（其实也许连这都不用），老板就会开心地招呼他工作辛苦了，并且自动端上一杯兑水焼酎与一盘炒面。无言不是冷漠与疏离，这部电影里的沉默反倒是一种默契，他们共享着没有言语的安静与生活模式，并且享受着互不打扰的距离。这种安静却能缔结更加坚固的情感关系──平山甚至默默地帮看相扑转播看到睡着的澡堂客人搧凉。

重复的生活模式，不是让内心刻意与这种重复所产生的枯燥保持隔离。从平山每天出门的仰头微笑里可以看出，他享受着这种重复。但这怎麽可能？特别当你是一名厕所清洁员时？电影里与平山一起工作的年轻员工，好奇平山工作为何如此尽心。而电影设置这个问题，是同样为了呼应日本传统里茶道提倡的专注，与「一期一会」。

平山重复地扫厕所，重复地过每一天，这些重复并没有在平山内心，无限叠加昨天的情绪。对他而言，每一天无论晴雨，都是全新的一天。他专注在生活与工作细节，专注在他喜爱的 Lou Reed 与 Nina Simone 歌声里，他忠诚地完成每日的责任，同时尽情享受他每日的娱乐。今天过完了不会再回来，同样的，他也不去留恋那些生活中的「可能」与「可惜」，他很小的交友圈发生了变化，他遇上了可能的艳遇，这些都是可惜与可能，而可惜与可能都会演化成不甘与执着，让生活变得复杂。

平山不要这些无谓的负面情绪，他告诉甥女：

「现在是现在，过去是过去。」

平山将人生切割成以一日为单位，每一天都是重新开机。今天有可能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，这让今天变得令人好奇与充满想像。今天有可能是他活着的最後一天，所以他要尽力将责任完成。这种珍惜当下的思考，正是所谓的一期一会。

但是，他真的能与这个世俗完全切断依恋吗？当然不可能。平山的过去曾经发生了什麽，《我的完美日常》隐密地掩盖了他的背景故事，我们只从剧情细节、与他的梦境桥段里窥探他的过去。这也巧妙地满足了观众的推理欲，让观众持续在两小时里找寻线索，希望能更加理解平山的成长背景。

《我的完美日常》的内里是日本式的，它呈现的风景也完全呈现日本的特点。平山扫的厕所，正是东京都政府的「TOKYO TOILET PROJECT」改造公厕计画，是邀请包括伊东豊雄、安藤忠雄、隈研吾、佐藤可士和等等十六位知名建筑师与设计师，透过科技与设计，让令人感觉不适的公厕变得新奇又美观；平山晚餐的浅草地下街，那里正是日本最古老的地下商店街；平山去澡堂、去下北泽二手唱片行、去居酒屋、骑车过吾妻桥、望着闪耀的晴空塔……这些传统或现代的地方，展现的是交错昔日与未来的日本风貌。

如果你自认喜爱日本，你几乎不可能会讨厌《我的完美日常》。它是热爱日本的文温德斯的「完美日本」，它呈现的是一个你必须细心聆听与观察才能感受的完美生活。当然，役所广司的表演让这一切成真。也许，外国导演比起日本导演才更能感受日本文化的特异性与美感，而《我的完美日常》是一部完美的日本电影，它有对日本的爱，以及侘寂生活的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