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部电影会遭到炎上有几个可能,可能是内容品质太差,可能是内容挑衅观众,但无论原因如何,总之炎上,通常是上映后才会发生的问题。但今年日本有几部电影,在製作阶段就陷入外界猛烈批评的炎上状况,《月》正是其中一部。而《月》炎上的原因,是因为它改编了日本二战后发生死伤人数最多的社会事件:2016 年「津久井山百合园」大量杀人案。
《月》电影剧情故事介绍
曾是知名作家的堂岛洋子,如今却写不出任何东西。为了家计,她进入重度智能障碍者疗养设施就职。洋子在这里认识了认真的同事阳子,与洋子名字读法一样的阳子,也想成为一名作家,但参加比赛却屡屡受挫;在这里还有开朗的同事阿圣,会製作纸话剧娱乐身障者们……但是这间疗养院却没有那么单纯,洋子发现,部份疗养院职员竟然霸凌身障人士,甚至疗养院院长也不闻不问……洋子逐渐预感到,最不祥的状况即将发生。
日本争议真实事件改编电影,《月》製作过程屡受阻碍
2016 年 7 月 26 日清晨,收容重度智能障碍者的津久井山百合园前职员植松圣,进入疗养院杀害住园者,造成 19 人死亡 26 人轻重伤的重大案件。此案件受到注目,不仅是因为死伤人数众多,与兇手手法残忍而已。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是,下手的犯人竟然是设施的前员工,同时事件发生后,大量遗属要求不要公布死伤者姓名,原因是因为,这些家属不希望被外界得知,自己家有重度智能障碍者──亲人是智能障碍者的事实,比被残杀的事实更残酷。
2016 年至今不过七、八年,这起事件对大众而言仍然记忆犹新,当年的津久井山百合园在原址重建过后,继续收留当年的部份倖存者,于 2021 年重新恢复营业。你可能会觉得,让经历当年事件的智能障碍者,无论他们是否知晓这件悲剧,让他们继续待在重建后的「新津久井山百合园」,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决定。但对许多家属而言,他们无力独自照护这些障碍者,只能送到疗养院去。这呈现了照护者一方,对于照护重度智能障碍者过程的无力感与悲哀。
《月》要如何处理这个有如烫手山芋的题材?或者应该说,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拍摄津久井山百合园的案件?为什么要拍这个案件?《月》改编自边见庸的同名小说,小说推出时已经引爆一波舆论批评;当导演石井裕也决定改编这本小说时,曾经表达:
「不能迴避这起事件背后的社会共通问题。」
当时决定发行的角川影业,甚至内部对于石井要拍一部以智能障碍者为主、并以山百合园为本的电影,大加挞伐。《月》单单在製作前就引发熊熊怒火,最终角川也放弃发行,製作曾经中断……最终经历数年,现在才能呈现在观众眼前。
所以,《月》的问题应该这样问:为什么石井裕也坚持要拍出这个令观众一听到大纲就毛骨悚然、甚至义愤填膺的故事?《月》很可能被拍成一部卖惨的剥削电影,让观众眼见智能障碍者遭到百般凌辱、最终被大量残杀的残酷画面,其中可以塞进大量情色与暴力的桥段,满足重口味观众的窥视癖。这种处理手法对剥削电影而言很正常,因为这个题材是最佳的卖点,不需要宣传就能吸引大量逐臭之客……
但反过来说,这部电影连製作过程都如此困难,推迟数年,完全无法达到剥削电影快拍快赚的捞金目标……那拍成剥削电影有什么好处吗?当然没有。因为石井裕也确实有话要说……他要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触及的事实。
《月》导演及监製的坚持,藉电影挑出日本社会「视而不见」的陋习
2022 年逝世的监製河村光庸应该是本片的重要推手,他製作的《啊,荒野》或《新闻记者》,都在日本获得广大迴响,可说是一位「良心派」监製。而他愿意付出多年精力,筹备一部连上映都遥遥无期的电影,自然是因为对导演的信心与对这个议题的重视性。《月》一开始就不想成为剥削电影,反倒有大量的对话台词,以冷调处理这个题材的石井裕也,与其提供写实化的杀人桥段藉以吸睛,他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要侃侃而谈,从中可以感受到《啊,荒野》或《新闻记者》里河村一贯的写实作品性。
做为改编电影,《月》与小说最大的不同,是直接设定了一对原创的夫妻角色,而这正是石井的用心:他要藉由宫泽理惠饰演的洋子,做为整起事件的旁观者。一方面代替观众进入这起案件的核心,另一方面以洋子个人的困境去彰显整起事件背后的複杂议题。洋子原本五子登科,小说大卖又喜获麟儿,但儿子却因先天疾病,三岁就早早病逝。洋子与小田切让饰演的昌平儘管仍维持夫妻关係,彼此却都被爱子悲剧掏空,连带夫妻关係也可有可无,抑郁空气在家中挥之不去。
《月》小说的主角并非洋子,而是疗养院中的一位住民。主角从事件当事人转变成一位疗养院新员工,目的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角川影业反对的「不要让智能障碍者当主角」。洋子遭逢丧子之痛,但更痛的是儿子出生到逝世的三年间,都是在病榻上度过──洋子首先是一位「照护者」才对。在这三年里,她与儿子之间始终有一段距离,不会说话的儿子无法表达痛苦,洋子内心的无力感、疲累与自咎感,已经混合成一股无法疗癒的巨大压力。
而如今她成为疗养院员工,再度面对了「不能说话」的对象。而在她无意中发现,某位住民竟然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对方却无法行动、听力与言语能力都有障碍,终日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。这个瞬间,洋子产生了巨大的共感──为什么这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,与我却有完全不同的命运?这个病人,原本也可能是我,或者我也有一天,会变成病床上的她。
这是石井想说的重点,他不认为山百合园是单一事件,而应该是整体社会氛围下迟早会爆发的既定事件。这种事情事实上已经在日本社会发生过无数次,野岛伸司就曾经根据「水户事件」而写过日剧《圣者的行进》,当时民情也因为水户事件激起愤怒,而野岛在《圣者的行进》里的煽情描写(几近剥削)更引爆舆论炎上。但是,距离《圣者的行进》播映,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,类似的社福机构虐待身障/智障者事件仍然层出不穷,而且,相信有更多事件被隐蔽不报。
为什么?因为我们已经习惯「视而不见」,这点在日本社会更是习以为常。《月》辛辣地撕开社会对智能障碍者的视而不见真相:为什么这间疗养院会位于罕无人烟的山中森林?为什么不成立在交通更便利的市井街区?就是因为许多人认为,这群障碍者的存在,会「妨碍」「正常居民」的日常生活。国家用法律明定社会不能歧视障碍者,确实,现在没人会对他们丢石头,但另一方面,社会正努力地进行另一种歧视:把他们赶到荒郊野外,当作他们在我们的岁月静好里,从不存在。
宫泽理惠的角色,是带领观众进入故事的眼睛,也是兇手身边的旁观者?
洋子不是整起事件里的英雄,她是导演石井认为的一种解方。洋子遇见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住民,而她开始「听见」无法说话的住民所说的话──这就是一种建立共感的证明。这个一动也不动的住民,不再只是一个编号、一个病人或甚至是一个物体,更重要的是,她仍然是一个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人,渴望看见窗外的风景,渴望阳光射进房内,儘管她没有任何手段做有形的表达,但她绝不是兇手口中「没有心灵」的废物。而这种洞见必须透过一个局外人来发现──或者说,从「正常人」的角度。
洋子同时站在多个角度,她是照护者、她同时也是障碍者,她在丧子后有了心理障碍,她的内心被重重悲伤围起了一层隔阂。如同不会正常言语的智能障碍者,能说话还是作家的洋子,却同样无法与人正常交流。儘管她还有个爱她的丈夫,但她却不能忍受丈夫与她面对面对坐──她不想见到同样背负丧子之痛丈夫脸上隐藏的悲苦,更不想见到他见到自己残破模样时眼中的怜悯。身障者之所以身障是无法选择,而洋子同样遭遇了不可抗力的悲伤,同样坠入无法逃脱的困境。
不只如此,洋子还是兇手身边的旁观者。《月》最高明的另一个部份,是让观众从洋子的角度见证小圣的变化:小圣有才华也有热血,他自愿规划娱乐活动,为疗养院住民带来欢乐。他的行为在其他霸凌住民的职员眼里,是徒劳无功。他的表演无法得到住民的回应,也得不到同事认可,他的热血很快在这个绝对负面的环境里被消耗殆尽,他对住民的怜悯,逐渐转变为充满无力感的愤怒。
小圣完全感受到社会的视而不见,见证到社会的伪善。而这种观察与自身无力感混合之后,小圣开始认为,这群住民是社会的累赘,他要为不敢下手的日本替天行道。小圣的精神状况正常,他不是一时昏头才有这种结论,相反的,他非常认真地进行準备,决定好日期、杀人工具与目标──他要杀的只有「垃圾」,只有那些不能正常回应的疗养院住民。
这种崩坏,可能是《月》最残酷的部份,远比那些杀人桥段还要令人不能忍受。因为《月》真实地呈现了「久病无孝子」的困境,做为照护重度障碍者的第一线,这些照护人员必须肩负极大的心理压力,而且这种压力几乎是永不止息的。小圣一开始是出于怜悯,再来是另一种共感──他从住民的无理性举动里,看见了自己的劣根性。这种共感无法让他与住民建立情感连结,反倒让他开始鄙视嫌弃这些被他视为人性失败面的产物,最终导致他成为一位「癌症医师」,要精準地割除这些社会的病灶。
《月》电影评价心得:演员表现精采!写实刻画出刻意被无视的社会伤痛
《月》的成功,在于它对社会案件的写实描写。石井丢出了共感这个解方,但他应该也很清楚,这种呼吁只是一种道德上的劝说。《月》最后没有出现超级英雄摆平罪行,没有洋子与兇手手牵手流泪和解,它只能让洋子与昌平这对夫妻间重新建立连结、以共感平摊丧子之痛,藉以隐约地告诉观众,只有这个社会不再视而不见我们共同的伤痛,才有可能避免山百合园这样的事件再度发生。这样的结尾当然算不上慷慨激昂,但这已经是一部电影能传达的最大限度诚意了。
所有演员表现都非常精彩,宫泽理惠自不用说,这几年一直「不务正业」演类型配角的小田切让,也交出了非常有诚意的一场特写流泪戏,把这个外表轻浮内心受创的小男人角色,演得令人心痛;二阶堂富美饰演强颜欢笑的疗养院员工,完全让她释放濒临崩溃的疯癫演技,非常过瘾;当然,饰演全片最辛苦角色小圣的矶村勇斗,表现可圈可点,他从头到尾没有露出穷凶极恶的表情,一举一动却给观众非常大的心理压力。这部电影没有沦为剥削,有大半功劳要归功于他。
《月》不见得是你会愿意上电影院欣赏的作品,而它也绝对不是你看完后会开心的作品,但它确实是一部好作品,值得你到电影院体验长达两个半小时的痛苦。因为不论是在日本或是台湾,我们对这种痛苦都已经习惯视而不见,但这种痛苦每天都真实地存在于社会角落,直到有人因此而崩溃,因此发生社会事件,我们才会如梦初醒地恍然大悟。而你需要这部电影,让它在你内心留下阴影,逼使你记得这种痛苦。
原创文章,作者:丫馆长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yayashenghuo.com/57111.html